随便。

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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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在39年以后的一个一月到了昆明,在史语研究所里听苏区来的书记员提起了黎永堂,说他眼观三路耳听八方,机敏。上海重建的联络点不是个点而是人。明诚瞟了明楼一眼,后者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低头把玉米面全都招呼进嘴里,好像那个在76号行动处直接开枪的明长官与他毫无关系。缺少头油的日子要过起来,额发少不了将就在额头前面。四十岁的男人额头上该有刀刻一样的沟壑。



研究所租下的房子在联大旁边,隔着半个土坡和几排槐树,槐花繁盛的时候联大的香椿也刚抽新芽。空袭密集的时候明楼和明诚跑警报,被冲散在师生的潮里。明诚常帮傅先生看孩子,顾得上把小的搂在怀里就顾不上身边老的与自己散了。老的,总会在防空洞里与他再见的,挤在瞑瞑灰雾流窜的浑浊空气里,一样的灰头土脸。明诚冲他挑一下眉或是扬下巴,好像他们还是隔着苏州河的下游口,外白渡桥乌烟瘴气,明楼的镜片薄,明诚的牙齿亮。一个是文昌公,一个是财神爷。



明楼在一次跑警报的时候背出过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先生,联大的师生与他们熟络起来,嫩椿芽揉进面里做的麦饼算得上是快乐又明亮的分享。而身份是无法明说的,明楼改跟着张先生学书画装裱,明诚去做一位李先生的副手。两个人没有换名字,这两个名字跟着他们清里浊里淌过那么多江海,早就是拔不起的根,生长成灵魂里最原始而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昆明的雨冲走了所有人的过去,现在他们都是光脚踩在松软潮湿的土地上的,赤子。



明诚做的活主要是临描李先生从城子崖和安阳带回来的碎片上的文字,这些古老的象形字张牙舞爪的盘踞了他大部分白天的生活。明楼在夜里比他先躺下,孤灯一豆,光亮如炬。明楼嘲他“这次倒是把美术的天赋用在了正途上了。”明诚头也不抬,“我觉得是搞情报的天赋吧,画画上我就是街头画家的水平。”明楼嗤笑一声,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光明磊落,“我们新的密码本就定你的天书好了。”



昆明的夜不安稳,窗外的黑虚浮不稳,微光闪烁。深藏蓝的窗帘是明楼踩在木沙发上装的,窗帘布是在上海他们用来做雨棚一样的布料,颜色脏又颓废,明楼拔高了音量让他听见,“你晚上要睡的沉些。”明诚顿了顿脖子,脊背一僵把铅笔搁下转身要去洗手,他向来浅眠,睡眠效率极高,而现在好几次是夜半心悸而醒,夜长而无梦,背心胸膛一片黏腻潮湿,冷汗津津。他须得承认,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的时候,恐惧会占据他的梦境他的迷津。



明楼常与他说,深巷寒犬,闻声如豹,恐惧是最不必要的。明楼是说给他与自己的,明诚懂。刀山火海如履薄冰的日子都是昂首走过,他怕的是明楼,怕他死。明楼也怕。他们向彼此交付倾倒了自己的全部,怯懦与恐惧都变成坦途,勇气与意志都是刀锋利刃。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全部欲念的起源和根本,他为他淬火,也为他落泪。



到昆明的时候是清晨,好像是一个有贝壳粗糙纹路的新的开始,大雾让人的头发长出冰霜,而前路朦胧如诗,走向希望。明诚的耳垂生了冻疮,新年的最后一天,长途火车让两个人脸盘浮肿面色憔悴,手指冻到没有知觉,而世上再难寻觅的一双眼,是光,是热。明楼破天荒地提起爱德华蒙克的奥斯陆峡湾,明诚笑起来,牙齿间缠裹得白雾都冒到明楼的鼻尖,“那里有屠宰场吗?”



对于兄长,他愿意把孩子气和童年迷失的天真全都捡回来,小心翼翼的铺平展开,夹在晾衣绳上,大风呼啸穿梭,猎猎作响,可是无法被摧折。



“曾经有过。”明楼提着他们的行李,像他们过的每一个新年一样,眉毛在白色围巾的映衬下浓郁如墨。



他们作为潜伏者,回到国内,经历了三年零一个月。明诚在这三年里想问明楼很多次,你后悔吗,但是现在,他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们现在站在这里,就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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