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

长夜有尽

长夜有尽·姑苏

 

 

小年的时候,明镜来了两封家书,一封里面装了明台高中里的成绩单和申请大学用的材料,小东西还给他们写了两页纸的问候,到底还是孩子,想到什么写什么,字里行间有指责和不情愿的意味,明楼读了一遍只总结一句,“字写得总是差那么几分火候。”,明诚听他读一遍又自己看一遍,不怒反笑,“他这是变着法的欠揍。”

 

 

另一封是明镜的亲笔,一张毛边纸,长姐写的迟疑,句段之间强硬又慌乱,叫他们不要回去过年,总还有些能走多远是多远的口气在。寥寥几笔,明楼看过以后直接收了起来,明诚看他脸色不对,也不急着问,红茶要泡一壶,曲奇泛油不再吃了。

 

 

等明诚从厨房里再出来的时候,明楼讲了一句“我们去苏州的行程不能变,本来还想着饶近些去看看老屋,这会怕是使不得。”明诚端一壶武夷新茶,陶瓷的柄有些烫手腕。他们对时局默然于心,而家里的变故却是永远不可控的。“明家有我们的人盯着不会出问题。”明诚把茶杯递给明楼,以前明楼说过他是顾虑太多,难免有一失,现在看看谁都是一样,年轻人是依靠理想和情感而活。远在他乡的人手和眼能伸多远能看多远终究跳不出一个局限。

 

 

圣诞节假期的前夕明诚从伏龙芝毕业回到巴黎,明楼头上的帽子改成了教授。电话打不进伏龙芝,明楼隔半把月给明诚去一封信。有的时候是平整的纸,有的时候是褶皱的包香烟的金箔纸的背面。明诚嗅上面残存的烟味,好像嗅到了纸的主人有意抖露的仓促。他没有回过信,但是每一封都压在最初带过来的衬衣口袋里,读过很多遍,闭上眼就是斜着的,或是平着的字。

 

 

这种古老又笨拙的传递方式,其实是明楼把自己的生活剪碎一角给了小心翼翼的留给他,像无数个他们在少年时期分食桃酥或者豆黄,碎屑纷纷而下。明楼不会写明地点或者时间,明诚自己去猜,猜北固亭猜造口壁,他先想到的是国,然后是家。散落在故土上的柔情皆入荒流,他在兄长的等待和爱人的思慕里离明楼越来越近。

 

 

明诚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自己正在经历的事,他选择了缄默。思想的泥沼是找得到方舟的,他有希望和期盼。在希望渺茫的时候,他反而最近最紧密的感受到了明楼。

 

 

在九月,气温转降,夜间集合的次数比上个月增加一倍,有几次是凌晨,处理头上套着帆布袋的犯人,肉体砸在泥土地上溅出的灰尘腾起落下,就像在心上一刀刀凿出的冰沫子。袋子的口会松,明诚窥见每一张曾经带有尊严的面容,想到他的国家,曾经带有尊严的面容血肉模糊。

 

 

明楼的最后一封信到的时候,明诚迎来了他的新室友,稀少的头发和看起来饱受折磨的脸,室友睁着离奇突出的眼睛,告诉他自己正在接受甲状腺治疗。明诚在很多个夜晚会想起别林斯基。明楼寄过来的信是写在被水冲洗过的一张纸上的,墨迹有些晕开,他经历过一场暴雨里的闪躲。明楼往常会写家写大姐,写巴黎和罗马,他这次写了雅典。

 

 

他在那张单面三折的信纸上谈起了仲夏夜之梦和圣托里尼,说他坐船上岛遇到风浪帆被吹跑向弄堂里的旧衣服被刮走,大浪打过来整个人都陷在水里,总觉内心平缓。仲夏夜之梦的电影看着滑稽却没有像笑,在美国人的放映室里茫茫然觉得脑子漂浮起来,而想到苏州倒是黑云压城大雨倾盆了。

 

 

明诚不去想其中深意,而辛弃疾他还是读得懂,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明楼自幼学的是汉魏六朝时期的笔法和构架,赵孟頫柔于无骨,柳公权脱皮露骨,总是不能包容人格本身存在的矛盾。

 

 

他最后还是要回到明楼的身边。这种事情就是和宿命和归属有关的注定,他逃不过的,无可选择的。这种情感是从倾慕里派生的欲望和侵略。

 

 

在春节过后,他们回到了苏州。一份共产国际的文件还有中央苏区发过来的救亡小组名单要送到苏州联络组的同志手里。文件是对36年及以后的工作安排和调令。

 

 

来的船是清晨到的,走的船票也是清晨的。两个人把整张脸都露在大衣的领子外面,老宅在城郊,静的早晨可以捉住北塔报恩寺的钟声,有晨光和朝露的眷顾。他们不经过那里。

 

 

兄弟两还是穿着在巴黎的那身大衣,上面落了灰,不是很体面。要是被阿姐看见。是要被捉住了拉去换的,长得这么体面,怎么能穿成这个样子。在船里挤了一夜,两个人慢慢地随着人群走出码头,转转悠悠恢复着水肿发麻的小腿。阿诚到底要年轻几岁,在明楼面前闪了闪身影,寻不见了,回来的时候带着包在白纱纸里的荠菜馒头。

 

 

“笋干的没有了,就荠菜的吃吃吧。”明楼捧着滚烫的早餐,眼镜片被蒸出一片雾气,就像捧着活物一样。南方人是不讲包子这个说法的,有馅没馅的,什么都是馒头。

 

 

阿诚吃的很快,看起来是饿了。“你慢点,不怕烫舌头。”明楼分出自己的两个之一递给年轻的那个,年轻的不推脱,利索的解决了。明楼这边看他吃得香才开始有些饿意。他们走到沧浪亭的门口,美专已经办出来了,门口挂了牌子。园子修葺一新,与城中旧气象不同,有欣欣向荣之意。

 

 

阿诚走到美专的门口,看门的也是个少年,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坐在有玻璃窗门房配一本绣像水浒读着。“小阿弟,麻烦通报一声,我找唐老师。”唐老师只有一位,周三周五带学生在各个山石前写生。小阿弟剃着毛茸茸的脑袋穿身褐色马褂,机灵是机灵,电话不用查也背得出。乌黑的眼珠一转得来,呷,这里还有一位先生。

 

 

“你们两位一道来的?姓什么?”小阿弟还是有警惕的,苏州城里混进了淤泥越来越浊气,人心不古。

 

 

“姓程。”明诚笑得很真心。明楼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从门口望进去可以看见能够望见看山楼和观鱼亭,人生何处似濠上?

 

 

没等多久,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就跑出来接他们。西装空落落,裤管翻上去几圈,指甲盖泛黄,指甲缝隙里都是铅笔灰和木炭屑。牙也黄,可是他是个好老师,挂袋的水烟杆子是要随身带的。男人看起来很好打交道,与明诚热络的交谈着,看不出他们其实是第一次见面。

 

 

“程先生是从无锡来的?”

“是,家母还惦记着你,叫我带些特产。”

 

 

他们绕过了借景山林,走到唐老师的办公室里。假山环抱绿意葱茏,就是许久都听不见一声鸟鸣。

 

 

特产是装在明楼拎着的藤编箱子里。唐老师瞄了一眼脸上有些真心实意的难堪和害羞,“贵客自远方来我却无法招待,还请见谅。等会我还有节课,不如你们二位随意在园子里走动吧,去年的时候善心人肯出资重修,现在也算是有问心无愧的新气象。”唐老师把明诚递过去的家书小心的收好,放在衬衣的口袋里。哪一箱特产要跟着青帮的船带去中央苏区,盘尼西林和药棉。

 

 

明楼走在前面,他少时没少来这里看石。其实是迷恋沧浪亭里提的诗,未知明年在何处,不可一日无此君。少时他是看不懂的,前后两句哪里有什么关联?现在他是有了理解,有了信念,他的生是为了死,他的国家需要有人不断地填进去,为了更多人堂堂正正的站起来,走出来,为了不再有无谓的鲜血与死亡。

 

 

他们走过的地方皆是疮疤,而皮肉会愈合,水乡的骨都在水里,没有人能斩断河流,没有人能斩断水乡。

 

 

在走上平缓的石阶的时候,明诚想起十七岁的时候看到的倪云林的真迹,散落在收藏家手里的一副云山图,折皴遒劲。大哥那时候讲寂寞是云林的情感他体会不到,而今在亭上观下,他想画家的寂寞在一定的层面上是和明楼身上的孤绝之气有共通之处。在天地的广袤无垠里,他的明楼是一座亭一叶舟,独钓江雪的寒翁。他是什么,他是画外人。

 

 

人的孤独与孤独是不会相通,明楼能看透他,他能懂明楼,但是他们的孤独是江心两叶舟,在各自的漩涡里起伏挣扎。爱情有时太过迷惑,他在欲念和信任之间身不由己,但还是与这个人交付了一切。

 

 

“不可一日无此君。”两个人默默无语地站了许久,看尽姑苏烟雨起朝霞落,临走之前明楼附在明诚耳边再念了一句,明诚装作没听懂一样,摇头晃脑,挡不住恼人的笑意,露馅了。

 

 

彼时苏州碧波淼淼,旧宅昌盛,明诚穿芦苇编成的草鞋,菱角一样鲜嫩。马蹄吃起来有木头的感觉,木莲豆腐凉又滑,甘蔗整根削了切成一段段,啃到下巴酸。坐上秋千后面就会有大哥的手把他推开又接住。从门前被雷劈开的红豆树到天际的万里银河,都化在两眼之间散不去的姑苏旧里。

 

 

不可一日无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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