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

楼诚 手可摘星辰

1、汉口租界

 

 

深秋照理不是有大雨的季节时节。而在十月十六的那天,大雨没有停过。黑云大张旗鼓的占领天空,倾斜的半边天,倒下的雨水打在石板土地上溅起淤泥的腥气。

 

 

明诚住在鄱阳街和北京街口交界的附近的一处二层独楼,后门口正对着圣保罗堂。

 

 

门洞藏在两座洋行之间,一楼的杂货铺是一个法国老头开的。招牌陈旧暗淡,稀稀拉拉的写了串法语,字母的尾巴都弯的潦草至极,翻译过来是,巴黎的深巷。租界的中国群众变多了以后,有挂上了木板刻了淋上黑墨汁的低矮招牌,杂货。

 

 

二楼是只有一扇方形的四瓣叶窄窗的阁楼,窗户可以抬起推开一条缝,不能完全打开。阁楼与一层没有特别的分界线,从外观看就像是只有一层的小楼。

 

 

阁楼里面其实还高大,空间狭窄,放一张床板坚硬的小床,摆一张带有霉斑和潮气的书桌,此外再也摆不下别的。明诚没有带多余的行李,换洗的衣服压在打字机的底下,旧报纸隔着木板分开着,没有人看到里面一套做工讲究的西服,领结都是上海时兴的绸缎布。

 

 

老头准备的被褥厚实粗粝,奇怪的是盖在身上却没有温暖的感觉,只觉得是一种不主动的厚重,好像棉絮里的温暖早就被寒气榨干,而不彻底的隔断就是软糯的缴械投降。明诚在床上试着躺了下,脚还露在了被子外面。他蹲下去,从箱子的角落里翻出两双手织的粗羊绒袜子全部套在脚上。


明镜塞在他手里的,阿香妈妈在苏州做好的,兄弟三个每人两双。阿诚挠挠头,我也会织的呀。

 


采光不好就要常年开电灯。老头给明诚提供了足够的煤油灯,以防突然断裂的供电。煤油灯用不了几次,在七点半形同默认规则的断电里,明诚在黑暗中拾起自己的呼吸,外面是稀稀拉拉的秋蝉和清汤寡水的明月。

 

 

人在任何时候都是有力量的。因为每一片白月的背后都是另一个明天。有明天就会有将来,有将来就会有生命和黎明。

 

 

总会有一脚踏进租界,以为得到了短暂的庇护,后脚就被日本人的子弹给打死的人。巡捕房的巡捕黑发乌眼,却巴不得自己摘了黑眼睛塞进绿的,黑头发一根根拔光改长黄的。现在,就算是正经的金头发也是怕日本人怕的不行。能走的白人都走了,过来的是从殖民地扒拉来的雇员,是朝鲜人。

 

 

有些本事的武汉人翻遍了自己的门路想搞到租界的通行证,在38年十月之前形式还好些,但这个时候租界里边已经拥挤不堪。等到中国军队全部撤走,恐慌的人像冷潮扑在布有阴森枪口武装电网的栅栏上,前后都是刀山上下皆是火海。

 

 

到了38年底武汉沦陷,日本人的枪眼也伸进了租界。华人再要进来就好比是撞在玻璃上的小虫,眼睁睁看着的徒劳。每栋楼房上上下下,阁楼地下室,能用隔板隔出的空间不管是明是暗都塞进了人。旅馆的前厅后室的空间都被补漏一样填满行李,人和行李躺在一起,交着半个身家的押金等永远空不出的房间。

 

 

“那位先生是八月份走的,水灾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没走,其实是走得比想象的早很多。”六十多岁的法国老头指了指后窗,那里被几块斑驳的木板钉死了,木板歪歪斜斜的用墨水笔写着玛利亚庇佑之类的颂词,墨汁深入木头的机理,像褪色的夜。从外面看是看不出这里有扇窗的,但是木头缝隙巧妙地展露出圣保罗堂木制尖顶的全貌。

 

 

Channing先生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头顶稀稀拉拉的留着几缕,瘦的像常年出入烟馆的赌鬼,长指甲发黄且脏,碧蓝的眼睛是搅浑的湖水泛出过剩的水藻。明诚敬重的和他碰杯,“现在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原来格非堂的人打算征用,但是要等待,现在,整个租界都应该等待。诚,我在巴黎的时候教过你要等待最好的时机。”Channing先生有标准的鹰钩鼻,在劣质酒精的作用下显出病态的酡红。他的手握过匕首,举过枪托,在泥泞里拔起无名的旗帜。

 

 

他教明诚射击,老式勃朗宁手枪在手中烫若火炬,站在桥墩的侧里,瞄准群起簇拥而行的灰鸽,目标有很多,但要找头,头不会在最前面,是在右边偏前的位置。人的视野有死角,要在鸽群斜倾之时一击致命。最好的时机。



明诚仰头就着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大瓷杯,把有烧灼质感的液体一饮而尽。“老师,在这个地方没有最好的时机。只有可能的时机。”他的喉咙有沐雨栉风的沙哑,好像是燃着滔天野火的荒原,心口有舔舐苍天的火苗。

 

 

老Channing看着他还算是年轻的学生,在巴黎大学读书小组,他们坐在熊皮做的地毯上,房间里有野兽的腥味和松涛的冰冷,没有炉火。明诚大声的朗诵波德莱尔的诗句,“向着天空,他的眼睛在那里看到一个发光的宝座。”没有电的夜晚,月亮惨淡的冷光也是温暖的来源,他和中国来的女士,坐在垫着碎花粗布的廉价木椅上悠长的吞吐云雾。颜料的气味掺着烟草的辛辣冲撞鼻腔。

 

 

他的学生洗去了巴黎给他的温润铅华,裹进上游长江水奔腾的凌厉和萧瑟,走在夜的孤绝里,绝唱一般的挽歌,“至于我们这些凡人的眼睛,它们最最明亮的时候,也不过是失去光泽的哀伤的镜子。”

 

 

“七点之前记得回来,宵禁虽然解除了,但是特务会比白天多一倍。”老Channing的中文其实说的十分顺溜,带有抚顺的口音,卷起来的舌头有那片黑土地的粗重。他颤颤巍巍的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左腿的关节前年在工人罢工运动里被子弹擦伤,动了几个手术,辗转一年终归是好不了。

 

 

命运也许是要他留在这里的,他看了眼摆在床头的黑白照片,上面的东方女子扬着大裙摆,露出白玉一般的高洁脖颈,细眉细眼水掐的腰,他为了她留在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明诚没有扣他的灰色风衣。西装是肉眼可见的旧。没有完整的伞,他打着把破了几个洞的黄色油纸乌柄伞冲进雨里,半边的肩膀被雨打成深色。“代我向他问好。”他的老师用法语高喊着。明诚没有回头,夹紧了左手的公文包,旧皮鞋踢踏踢踏踩在泥水里。

 

 

雷声轰鸣,闪电是劈向每一个行人的利刃。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

 

 

今天是周日,圣母无原罪堂开始进出做礼拜的信徒。很多不信教的人在底下的木制长椅上坐着,木然地看着身边虔诚的歌颂者,圣歌声汇拢升高,是聚往圣像壁的源泉,也是祈求一片面包的苦楚。

 

 

圣歌声中时常夹杂低沉的若隐若现的压抑哭泣,堂牧走到那个中年妇女身边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胸口的镀银十字划出冰冷又慈悲的一闪。主不会庇佑战争不会庇佑生灵,主仅仅是高远的寄托和虔诚的慈悲。明诚打开公文包抽出一卷俄文原版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后排有些不可捕捉的轻微咳嗽和布料摩挲发出的声响,他察觉到探头探脑的目光在后颈乱扫。明诚挺了挺腰。

 

 

他的身边一位高长的白人妇女终于起身离开,门口一阵凌乱的脚步,刚刚收了伞的高大男子坐在了他的身边,长柄的黑伞搁在他们之间斜扣在黑色长木凳上,雨水顺着斜度下滑汇聚在水泥地上变成饱满的圆点。粗重的无规则的喘气在耳边此起彼伏,明诚侧过脸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一些。

 

 

高挑壮实的中年男人,穿一身黑色的西装,身量敦厚,奇迹一样的没有肚子。颚骨方正,眉毛笔挺,眼睛深刻而狭长,唇形像春天的吻痕。一副金丝边眼镜上挂一串细珠黑玛瑙眼镜链。西装却不是很合身,裤腿短一截露出了褐色的长袜,袖口长一截盖住了泛黄的衬衫袖口。男人瞥了他一眼,掏出一块方格布手帕擦去额头和头发上的雨珠。

 

 

洋行的会计,留到这个点才下班,晚饭来不及吃,中午买的芝麻饼留到晚上,自己吃一个,还有一个回去留给孩子。孩子要多吃些芝麻,蜡黄的头发才会黑一点。

 

 

他走进来以后,教堂里的空气又恢复了凝脂般的状态。明诚察觉到身后的目光隐匿了。他身边的男人开始从磨破边的皮包里翻出两个芝麻饼,完全冷掉了,油浸透了外包的黄纸,他打开一份报纸垫在椅子上,把一块完整的饼包着黄纸搁在上面,黑色的油墨字上染到了油斑。

 

 

芝麻的甜香混着淀粉的浊气弥漫开来,明诚感受到旁边人的明显的吞咽和喉结熟悉的滚动,他压抑着自己落泪的冲动,攥紧了想去拈掉他唇边一粒白芝麻的冲动。

 

 

中年男人解决掉一个饼把另一个收回了包里,他的左手僵直,不露痕迹的把报纸从伞下推往明诚一侧。1911年的大汉报,翻到了敬告军政府续那篇。明诚的没有去接而是站起身迎向走过来给他发圣母像的老妪,顺手把公文包挪了个位置压在报纸上。

 

 

展开小幅的黑白油印的圣母像,临摹的拉斐尔却没有空灵之感。明诚看着圣母冰冷的眼珠,请你庇佑我当我睡在坚硬的岩石上,岩石也变得柔软,我亲爱的哥哥。

 

 

身边的人脚步匆匆的离开了,他将踏入一片雨水洗去了太阳余晖的夜晚,太阳不曾来过,但是有人把自己活成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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