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

楼诚 手可摘星辰

手可摘星辰

 

 

0、楼船夜雪瓜洲渡

 

在昆明从零点出发的火车满满当当的塞着人,到了武汉东西下去一批人下去一批,空了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喘息又被掺着四方尘土的背包和鞋履占满。明诚在清晨的汽笛声里化作人群里随波逐流的鱼,被什么无情的东西推搡着翻转着。

 

 

火车即将靠站。他用藤木箱子顶开一条道挤到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一对母子蜷缩在拉门的角落里,见他走过来,挽着发髻的年轻女人拉扯起小男孩的手,挨着他的身侧也挤在了门口。没有软木的箱子,只有与那双有新的皱纹的手相比,老旧很多的大号黑色布包挨着垫在小男孩屁股下。男孩子歪着头还睡着。

 

 

鞋底有不均匀磨损的黑色尖头布鞋,左边比右边薄些,主人有长期走路时脚掌向外八的倾向。溅上泥点子的粗布长衫下摆褶皱随意,家里没有个会做家务的婆娘。看他粘着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暗色污渍,或许家里连个婆娘也没有。领口歪歪斜斜,扣子扣得整齐,就是原本缝住的尾部拖出长长的线头。

 

 

明诚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左手腕上系着磨得很旧的皮表带手表。简洁的表盘和不太灵敏的指针,慢了五分钟。十月中旬的天,南方的清晨朝露刺骨,明诚用劣质发胶精心涂抹的额发还是软了几缕露在眉间,他用胳膊肘把缠着白胶带的眼镜往鼻梁上推正。

 

 

老式的厢式货车外表皮是深深浅浅晕染的绣红。两节车厢连接处抓手的扶杆或许原本根本就不是用来给人扶的,有系过绳索的圈形锈迹明诚拉了把疏松的铁锈,手心沾上血腥一般的气味。指甲缝里有泥,但是修的很整齐。这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把手放在鼻下不着痕迹的嗅了嗅,最后缩回长衫袖子里揩了揩鼻尖。

 

 

站在他旁边的少妇把身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往自己身边又拉了拉。目光僵硬的从他身上收回转向别处。琥珀色的瞳仁和发白的嘴唇呈现出一种木制的质感,像是有干燥紧绷的花纹。明诚低头看了她一眼,把身体往前倾了倾,去挡掉一部分清晨的寒雾和野地里的风。

 

 

东方的朝阳风神初振,身形挺拔的男人,眼里落下的是此方的朝霞和彼方的归宿。呼吸是一条疼痛又坚忍的长河。

 

 

火车缓缓驶进露天的月台,车厢里有一点骚动,熟识的人彼此平淡的絮语,有山岚碎屑一样的整理行李的声音,没有欢呼和释放。很多人在伴随着震动与轰鸣的跋涉里是没有睡眠的,充满血丝往外突出的双眼是疲惫的窗,里里外外都是恐惧和麻木被嚼碎了流淌的苦汁。一站又一站,无法指认终点的归途。在交错起伏的呼吸和瞬息之间的屏息凝神里,人,背井离乡,南渡北归。

 

 

火车停下,车头上方的带帽烟囱吐露滚滚浓烟,是庞然大物的蛰伏的呼吸。后面的力道突然增大,明诚感到后背像压在鼓胀的茧的上方。他不自觉地看了眼身边娇小的少妇,后者已经抱起了那个身形瘦小的孩子。男孩有浅栗色柔软直发的头颅搭在母亲的肩窝,手指嶙峋的双手呈现出柔软的蜷曲。

 

 

明诚从恍惚里定了定神,伸手往少妇身后挡了挡,藤木箱子撞在车厢的墙壁上发出哐当的零碎声响。琥珀色的眼睛抬起来惊讶又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低垂眼睑柔声道谢。眼尾的褶皱不是衰老的象征,而是别的,是仆仆风尘的刻痕。

 

 

在煤烟气息和山雾潮气掺杂的纷乱里,明诚涌入千千万万个孩子和母亲之间。他心里想到了十八世纪马车的铃声,看见兜兜转转拿着一纸薄信询问每一个车夫又无惧嘲笑的女人。看过无数苦难和丑恶的眼睛,永远跳动的哔啵作响的蜡烛。

 

 

他穿过狭长的月台,与不同的肩膀相撞。扛枪的步兵队列从他身边开过,他像每一个中国人一样,谨慎的避让又挺直了腰杆。

 

 

出站口的检查是垄长的等待和窒息一样的低压。长龙缓缓前移,时间没有因为前面矮胖的男士频繁看他腕间的金表就走的快些。富贵人也在破衫破袄之间擦拭满头的晶莹。在寒秋的车站,明诚的后背硬是被拥挤的呼吸逼出薄薄的汗液。

 

 

那一对母子走的快些。车站已经被日本人控制了,做登记的还是梳着中分油头的中国人,每一个关口都站着一圈日本兵,刺刀装上了枪口上,直直的指着每一个走过去的人。那个年轻女人蹲在地上打开了包裹一样样往外翻。那个油头先生对照着通行证很快登记完就停了笔看她,旁边的日本兵对了个眼神,用枪托顶了顶母亲的后背,“快点走!”

 

 

小男孩怕的要哭,母亲急忙收好了东西,一手捂住小男孩的嘴麻利的抱起来,哭声都被压在母亲的指缝间。长队里没有一个人讲话,伸出头来看的都缩回了脑袋,把箱子贴着身体提的更紧。明诚伸着脖子没有改变姿势,那个母亲踉跄地背影在他的眼睛里留了很久。

 

 

轮到他的时候肉红的旭日已经放出绚烂的光芒,硕大的轮盘悬在了东方的天际,刺眼的光透过乌蒙蒙沾满灰土的窗子照到他的脸庞,他眯着眼抬手挡了挡,旁边一个日本人就把他的胳膊粗鲁的扯下来,他作出吃疼的样子,右手边一个举着枪的就一脸轻蔑的冲他亮了亮刀。明诚垂下了眼睛。

 

 

油头让他打开箱子,里面是台破旧的打字机。几个按键都被磨得看不清字母。油头眯了眯眼,“先生,你知道这个东西是很模糊的吧?”明诚往长衫的领子里摸了包烟递给了油头。比较常见的外烟,很明显是主人舍不得抽的那种。明诚笑得很明显“就是普通打字机,我还指望着靠这个讨生活呢,我就是个打字员,刚刚在这里找到工作,日本人的厂子。您行行好。”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半日文一半中文的介绍信,信被压的很平整,小心的叠成了方块。

 

 

旁边的日本兵瞄了一眼,冲他挥了挥手。草绿军装们的个子都不高,明诚低头冲他笑笑,就在他准备合上箱子的时候,旁边有人的枪脱了手,枪把子就快直挺的打到他的手的时候,明诚缩回了手,枪托砸坏了打字机右边一半的键。后面的队伍全都扭出头看他,那个穿草绿军装的小个子仰着头坦荡的看着前方,好像刚才的枪没有从他手里脱出,稀松平常的捡起他的长枪。

 

 

明诚连连的点头,最后还是合上了箱子,快步走开。油头没有把目光扫到他脸上,继续着手头的登记,王明光,东野纺织打字员。

 

 

“下一个。”

 

 

身上有落魄气息的青年步伐急促面色慌乱,一双手是稳住山河的镇定。明诚把与他相关又没有直接联系的莽苍留在身后,灰色的长衫是在一袭萤火作灯的夜晚直行的孤舟。车站外面是遥远的太阳和无云的白昼。他抿紧了嘴唇,挥手隆起的田埂直面低凹的城市。

 

 

电车到站的时候,明诚抹了把脸,报童还在吆喝,汪精卫政府,汪精卫,周佛海。这些人名混在电车玲玲当当的声音里,遥远的就像一片土地喧嚣又低沉的叹息。明诚把箱子换了个手拎,他想起毫无关联的诗句,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白昼亮如夜雪,他没有铁马,然而身系散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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