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

【楼诚】列车之尾

  @楼诚深夜60分 


 

那天夜里其实他们还想回去拿些东西的。大姐床头有个只有他们姐弟才知道的暗箱,日本人翻不出,翻出来也没关系,里面不过是一块怀表。甚至不算是什么贵重的怀表。

 

 

真的到了要走的时候,再果断的人都会有犹豫不决。上海行动组的人把他们送到明公馆隔着一条街的暗巷。黎叔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黄包车,明诚换上了棉衣和深色的粗布背心,往脖子里搭一条白色汗巾,宽檐帽一扣,车把扛在肩上,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明楼已经换上一身旧的长棉袍,下摆蹭上的煤灰都显得形色匆匆,他拎着大号的藤木箱子和外面看起来划痕严重的皮拎包。他黏上事先准备的胡子,程锦云细心,做成了灰色。不得不说他还是会担心明台和程锦云,总感觉他们还是学生,没法毕业的那种。明楼还是一言不发地带上深灰的帽子坐上黄包车。

 

 

那一段路不算短,明诚握在车把上的手冻的通红,他脚步很稳,又不能过快,就轻微的晃动带着车身也微微晃动。明楼看他一晃一晃的搭着白毛巾的背影,心跳的很快,脑子里却很平静。他有种感觉,他们再也不会回去了。这次也回不去的。

 

 

回不去就回不去吧,全中国那么多人家没了人还在,人没了家还在。相比之下,他们要幸运的多。

 

 

明诚对他讲过这样的话,明楼觉得这话说的很现实也很苦楚,他对明诚说,你一定要活着,不管怎么样,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活着。他附身去吻明诚的眉毛,明诚睁大了眼睛,没有讲话。明诚对誓言是有敬畏的,他不轻易许诺也不轻易发誓。明楼知道就算他这样反复对明诚讲,明诚还是会在必要的情况下,第一时间考虑牺牲掉自己的生命。

 

 

黄包车没有在大路口停下,旁边是今夜的最后一班有轨电车。明楼斜斜的侧过头往明公馆望一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明诚的脚步还是稳稳地向前,暗中加快了速度。黄包车被电车落在后头,寒冷的空气里只有明诚呼出白气和电车的丁零声。

 

 

明公馆已经被日本宪兵包围,明楼没有看第二眼。眼皮似有千金沉重,闭上眼整颗心就被悲伤包裹,只觉得马上又要开始哽咽,情绪堵在喉咙口难以下咽。他只好睁开滚烫又干涩的眼睛,上海的纯夜不是没有杂色的黑幕,而是泛着红光的穹顶。像是有边界的,红光在的地方就是边界。而红光是不可捉摸飘忽不定的。

 

 

半个租界已经睡去了,商业街上没有什么人走动的,只有不怕冻死的醉汉,和打着哈欠满脸不耐烦的开车的巡铺。黄包车是孤独的,孤独到有些苍凉有些悲壮。他们走进一片洋房区,绕进苏太太的诊所。

 

 

明楼先下车进去,明诚绕到后门去摆车子。洋房区都是暗的,诊所倒是常有暗黄色的暖光。是没人注意到这位打扮风尘仆仆的先生的。

 

 

进了主屋,苏医生递给明楼一份电报,特科来的指示,几个文人朋友从上海运送一批物资和书本教具去昆明,支援在昆明筹建的大学,包下了一列货车,重庆要求他们撤到昆明,过段时间再转去欧洲,组织的意思是继续缄默。重庆方面给他们做了假身份,是定做桌椅的上海商人随车押货。

 

 

明诚换好衣服走下楼,戴了副卖相颇为滑稽的玳瑁眼镜。他的眼睛已经肿起来,布满血丝,头发故意揉乱,看起来不修边幅。他哑者嗓子喊了声大哥。苏太太没有在房间里长留,他们还有半个钟头独处的时间。明楼拉过明诚的手放在手心里搓揉,明楼自己的手也是冰凉的,明诚又把手抽了出来,动了动嘴唇说是不冷,放口袋里捂一会就好的。

 

 

两个人看着对方憔悴的样子都说不出话来了。明楼还贴着滑稽的胡子,明诚带着滑稽的眼镜。想要说些什么又疲惫的什么也说不出,话都在前期说尽了,再多说只会徒增伤感。最后明楼伸出手抹了抹明诚翘起的头发,“大姐又要说明家要破产了,其实是真的破产了。”

 

 

明诚想要笑一笑,但是眼睛里蒙了一层眼泪,一眨就怕泪珠全部滚下来,“别胡说,明家的财产我早就全部转移了。日本人也查不出我做的账,顶多是老宅抄掉。”他的声音是颤抖的,眼泪最后还是没忍住,无声的顺着刀刻一般的脸庞滑落。明楼没有伸手去揩,只是扶了扶自己的金丝边眼镜低了低头,“不早了,快走吧,列车两点准时发的。”

 

 

他们下楼找到苏太太准备好的两辆旧自行车。火车站是上海另一头的火车站,没有被日本人完全控制。等到明楼骑到火车站,东西已经全部装好了。没有坐的位子,只好靠在货架间和同行的朋友挤挤。明楼和这些朋友是不认识的,明诚给他们派烟,加重了自己的上海口音。明楼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就靠在木箱上闭上了眼睛。

 

 

明楼很快就坠入了梦境。在火车哐当哐当的富有规律的摇晃里,明楼透过十三岁的自己的眼睛看到坐在靠窗座位的姐姐,探出半个身体去和爹爹妈妈告别,他们是第一次单独坐火车,明镜只有十六岁,穿着白衬衫水蓝色长裙,系着鹅黄色的丝巾,明楼咧开嘴向爸爸妈妈笑,心里还是有点胆怯和不舍。

 

 

姐姐递给他一块怀表,神色轻盈愉快,甚至有点小得意,“喏,爹爹给你的,跟我去进货时间有点长的,怕你想家呢!”

 

 

明楼不服气的撅起嘴,“这么点时间,谁会想家了,你留着,我不要,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贵的,哄哄小孩子么差不多。”

 

 

明镜不强求他,手帕包好收起来怀表。确实不是什么贵重的,但是却是明先生一直戴在身边用的,表壳上的花纹都磨得差不多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明镜嗳了一声。汽笛长鸣,火车驶出月台,明楼觉着新鲜,盯着来回走动的服务生,窗外的景色觉得目不暇接。明镜阻止了他尝试问服务生要一杯香槟的行为,“嗳,小孩子家不允许的。”

 

 

姐姐的面庞是那么年轻饱满的,像是她胸口蓝宝石的孔雀别针,灵动精致。如果时间也像是宝石一样静止就好了,他的姐姐会是他一场少年时代的梦境,标记着永远的青涩与懵懂,好奇与笨拙。在姐姐面前,明楼只好束手就擒。

 

 

时间还是会像水一样流过,明楼看着梦中自己柔软的毛发和稚气的双眼。怎么就走着走着把姐姐丢了呢。他再一次要落下泪来。

 

 

眼眶胀痛,头疼像是地震波一样从脑内蔓延开来,整个人都像被柔软的巨物挤压着像是溺水一般无能为力的疼痛。明楼被迫醒来,车厢里一片黑暗,他睁开眼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水渍。身侧的人动了动,低声叫了声大哥,声音卡在喉咙里,藏在鼻腔里。明楼挑了挑眉,眼睛适应了黑暗可以勉强看出明诚的轮廓,“你一直没睡?”

 

 

“眯了会,睡不着就一直醒着了。”明诚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用气音询问他要不要阿司匹林。明诚的手还是像车里的空气一样冰凉,明楼揪住他的手指细细的搓揉,明楼穿的厚,又把手藏在袖管里手心已经开始热了。车厢里所有人都睡了,空气里除了沉默就是残余的烟味。明楼的大脑渐渐清晰,压感也几近消失,他专心的搓着明诚的手,不管不顾接连不断打到手背上的滚烫的眼泪。

 

 

“别哭了,明天眼睛肿的只有一条缝了。”末了明楼没有忍住还是叹了口气。明诚深深地吸了口气,从胸口摸出了什么东西塞到明楼手里。原本是坚硬冰冷的东西被青年人的体温捂得温热,明楼摸了摸怀表几乎光滑的表面,转头盯着明诚。

 

 

“放心,我往里面放了做旧的翡翠镯子。大姐说这是明先生一直用的东西,对你有不一样的意义,一定要我保管好给你,在走之前的晚上拉着我说的。那天晚上谁也没睡。”

 

 

明诚用气音断断续续的讲着,明楼沉默着听。听到后来耳边全都是列车撞击铁轨的声音。过了很久,他又把怀表塞回去,轻轻拥住明诚,对着他的耳廓轻声说“我把暂时放你这里,你要保管好它,我可是会随时要回来的,所以你也不能带着他走远,听见了吗。”

 

 

明诚僵了僵身体,抬手抱了抱明楼,两个人很快分开。后半夜,明诚靠在木箱上睡着了,明楼没有再睡,伸手垫在明诚的额角和木箱之间,半梦半醒。

 

 

几天后的报纸上登出了火车站的爆炸事件,新政府高级官员明楼与特高课高级顾问藤田方正不幸遇难。报纸上泛黄的照片给他们在上海的日子画上了不圆满的,匆匆忙忙的句号。这个收尾破烂就像是先前特意抹在长衫下摆的煤灰。明楼想。

 

 

到了昆明,他们又是两个全新的人了。这辆列车从前半生驶出,切断了他们和过去,和那个家的全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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